[末日三问/珂朵莉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末日时在做什么?有没有空?可以来拯救吗?[TXT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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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时在做什么?有没有空?可以来拯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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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在这个世界告终以前──A」-promise/result-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chaosfighter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米大可 决战前一晚。 大家谈妥,至少最后要在各自想见的人身边度过。 基于那样的理由,为讨伐赞光教会认定之敌性星神(visitors)「艾陆可‧霍克斯登」而集结的勇者一行人暂时解散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回来养育院(家里)?」 不知为何,许久不见的「女儿」傻眼地如此说道。 「我刚讲过理由了吧。 明天就是决战之日,无法保证能平安回来。所以为了避免留下遗憾,大家才决定至少在最后一晚要跟重要的人一起度过──」 打断身为「父亲」的青年说的话…… 「所!以!啊!我就是在说你这样好奇怪!」 「女儿」语气严厉地说。 在小小的公营孤儿养育设施的管理员室里。 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的「女儿」背影,看上去似乎相当不悦。 「照理来说,不管怎么想,『重要的人』指的都是妻子或情人才对吧!」 「哎,对几个人而言好像是那样。」 包含当代的正规勇者(legal brave)在内,勇者一行人是由七名成员组成。其中有两人已婚,有情人的则有两人──不对,由于其中一人曾讲出「情人多到选不出要到谁身边」这种荒谬的话,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可以当作例外。 「你怎么讲得像别人家的事一样……」 「那的确是别人家的事吧。至少与我无关。」 有香味飘来。 青年动了动鼻子,肚里的馋虫就捧场地咕噜叫了出来。幸好声音似乎没传到正专心搅拌锅底的「女儿」耳里。 「爸爸,你没有那样的对象吗?」 虽然青年被称之为父亲,不过他当然并非这女孩的亲生父亲。只是因为他刚好是这间养育院最年长的人之一,再加上以立场而言,原本该被那样称呼的养育院管理员又年事已高,因此青年才会被取了那个绰号。 「哪有那种空闲啊。拿到准勇者(quasi brave)资格之后,我每天都在修行、进修和作战。」 「哦?」 「女儿」应声含糊。显然是不太相信的反应。 哎,这也难怪。经赞光教会认定为人类顶尖士兵的正规勇者自不用提,身手及武勋仅次之的准勇者在社会上同样极受欢迎。进城后只要表明身分就会被女孩们的尖叫声包围,出席议会主办的派对更是容易被介绍和贵族的女儿认识。 不过,有女性被青年的头衔吸引并迷恋自己,跟对方是不是自己也想表达好感的对象完全是两码子事。结果无论被怎样的女性以何种方式搭讪,青年都一律推托,直至今日。 他对自己糟蹋机会的行为,倒也有自觉就是了。 「之前我见到你时,你身边好像有满多不错的对象耶。」 「虽然我不晓得你在讲谁,但伙伴就是伙伴啊。」 「从你不是个性迟钝,而是认真那样说这一点来看,我真的会觉得你这个爸爸还是去死一死比较好。」 「你有时候讲话很过分耶。」 「我就只有这种地方跟某人很像啊──」 ──料理似乎在青年回忆那些事的期间完成了。 「小不点们都睡了吗?」 「那还用说。你以为现在几点了?」 「那么,我那糟糕的师父在做什么?」 师父是指在这间养育院担任管理员的老人家。 尽管他以往的经历完全不详,剑术却莫名高超。对青年来说,师父是世上最强的男人,同时也是最棒的剑术老师,除此之外,在所有方面都是负面教材。 「外出了,他说帝都那边又有事要办。他最近好几次都是一回来又马上出门,根本都没有待在这里。」 「咦,所以说,一直都只有你和『小不点』们负责看家吗?」 「对啊。怎么,事到如今你才知道要担心?」 「要说的话……是会担心啦。」 「女儿」嘻嘻地笑了。 「我说笑的。不时会有卫士从城里过来巡逻,再说泰德最近也常常来帮忙。」 「慢著,这我不能当成没听见。有卫士来很好,但是泰德不行,把他轰出去。」 「干嘛突然变得一脸正经啊。你们的关系那么恶劣吗?」 并没那回事。不过,处于被称为爸爸的立场,青年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好歹有激动的权利和义务。 「嗯,煮好了。盘子你自己准备。」 如此宣布的「女儿」解开围裙。 她将整只锅子端到桌上。 「我等好久了。哎呀,我从到这里来之前就饿坏了。」 「挑这种时间回来,我也只能帮你把剩菜加热而已。」 「女儿」一脸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她大概只是为了掩饰难为情。这间养育院并没有富裕到能剩下满满一锅炖菜。 不过,青年装作没发觉这点。 「谢啦。」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又没什么好谢的。」 「女儿」坐到餐桌对面,然后卖弄似的用手托腮。 ──实际上。 就算青年现在有类似情人的对象,今晚他恐怕还是会在这间养育院度过。对,他如此认为。 五年前。年纪尚小的自己会决定握起剑,就是为了守护这里。 五年间。没多大才能的自己能持续挥剑至今,就是为了将来能回到这里。 明天,他与伙伴将挑战地表全人类的大敌「星神」。这样叙述会觉得这场大冒险的规模实在夸张,不过要做的事却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为了想守护的事物。 为了想归来的场所。 自己会一如往常地挥剑,并且活下来。 「话说回来。像这种时候,你这个爸爸至少也该讲点漂亮话吧。」 「女儿」托著腮帮子抱怨著。 「要我讲点漂亮话,比如说?」 「父亲」一边将随便扔进炖菜里的马铃薯块压成一口大小,一边侧著头问。 「比如说,『等这场战争结束后,我就要结婚了』之类的。」 「……呃,那不是什么吉利的话喔。」 当青年还只是个崇拜正规勇者的小小少年时,很爱阅读描写他们大显身手的故事。根据当时的记忆,「女儿」刚才举的例子,多半是用来铺陈发言者将不幸身亡的台词才对。而青年当然不想死。 因此,他当然不想为自己的死做准备。 「我知道啊。爸爸留在养育院的书,现在都是那些小不点在读。我在教他们识字的过程中,也跟著记住里面的情节了。」 「你明知道还那样讲,不就更恶劣了吗……?」 青年吹了几口气让炖菜变凉些,然后才舀起一匙往嘴里送。 好吃。而且令人怀念。 辛香料重到夸张的地步。总是配合饥肠辘辘的孩子们爱吃的口味来下厨,就会煮出这种在帝都上流餐馆难以尝到的滋味。 「那我也晓得啊,可是我没办法接受。」 「女儿」用指头轻轻地敲了敲餐桌。 「像你们今晚这样『不留遗憾』,不就是为了准备让自己随时可以赴死吗? 那种做法我不太喜欢。 虽然我完全不懂战斗的事。即使如此,我认为在真正痛苦的情况下,反而是完全没做好赴死准备的人才会活下来。 他们会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活著回去,因为自己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女儿」微微噘嘴,又继续说: 「要是在故事里,那种人死掉会比较有剧情性,比较能炒热剧情,因此会优先杀掉他们……这样的理论我懂。想活下去的人死掉了,肯定很令人难过。 可是,对于被上天擅自用那种理论杀掉的人来说,应该很难以忍受吧。」 仔细一看,她的手指正微微地颤抖。 「女儿」个性好强。好强得即使在感情脆弱时,也不会坦率表现出来。 好强得让她故作不悦,还装得像是在抱怨。要是不那样做,就会连半句诉苦的话都说不出口。 「所以喽。 既然爸爸你们接下来是要去跟星神战斗,就不要抱著那种消极的迷信,要找更确实的东西当依靠才对嘛。 把你还会回来这里的理由告诉我,要更单纯好懂的。 不然……明天,我没有信心能笑著送爸爸出门喔。」 「就算你这么说……」 青年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他也想体谅对方的心情。 但就算这样,青年还是讲不出自己对结婚有什么计画。毕竟那需要有对象,而且他不认为婚事是可以顺著局势或走向说结就结的。 话虽如此,他更不认为讲出「那我会在战场上帮忙想个好名字,你就在我回来以前先生个婴儿吧」这种话就能收拾场面。倒不如说,他肯定会被「女儿」全力揍扁。 青年找了其他方法。 「……奶油蛋糕。」 「什么?」 「我满喜欢你烤的奶油蛋糕。拜托你在我下次过生日时,也烤个特大号的。」 「唉。」 「女儿」明显泄气了。 「你要为了那种东西活著回来吗?」 「有哪里不妥?」 「哎……总觉得不够正经……」 她搔了搔脸颊后又说: 「算啦,跟你妥协。相对地,你既然都说了,明年我会让你吃蛋糕吃到怕喔。」 所以你绝对要回来──事到如今,也不需要把话说尽就是了。 总之「女儿」的表情虽然有些悲伤,还是露出了笑容。 「嗯,包在我身上。」 青年开口保证的同时,享用炖菜的手也没停下。 夜渐深。 决战的早晨逼近。 † 这一夜过后不到一年,人类灭亡了。 † 年轻的准勇者当然没能遵守约定。 ──尔后,漫长岁月流逝。
第一卷 「在太阳西斜的这个世界里」-broken chronograph-
1.奔跑的黑猫与灰色少女 黑猫正在奔跑著。 它跑得可漂亮了。 钻过窄巷。 从围墙上跑过。 跃过摊贩上头的帆布。 这一带称作「集合市场街(Market medley)」,原本只是每个月举行一次定期市场的地方,然而在建筑物毫无计画地反覆增筑修建以后,让这地方成了巨大迷宫。 猫咪正用尽全力,跑过不熟悉环境的人光是要行走都有困难的那座街道。 为何要跑?因为它正在逃。 它要逃离什么?逃离追兵。 「给!我!站!住──!」 身为追兵的少女拉大嗓门。 她挤进窄巷。 经过围墙上。 从摊贩上头的帆布上滚落(每次摔下来都挨老板骂)。 她用蓝眼睛直望前方,一个劲儿地追赶著黑猫的尾巴。 少女打扮朴素。大大的灰色帽子戴得低低的,身上穿著同样颜色的大衣。那样穿搭恐怕是为了尽量低调,然而由于她本人目前正大呼小叫地全力奔跑,不太能发挥效用。 「我!叫你!站住了!吧!」 少女疾奔的步伐扬起沙尘,踹翻空油漆罐,让大衣下襬随之翻飞。 豚头族(Ork)杂货商、爬虫族(Reptrace)地毯商、狼徵族(Lycanthropos)行人,各式各样的人种转头看向用惊人速度跑过街道的她,并投以讶异的目光。 这时候,黑猫忽然停了下来。 「逮到你啦!」 少女抓准机会纵身一跃。 黑猫似乎是感受到少女逼近的动静而回头。它叼在嘴边的某种东西正散发银光。 少女张开双臂,整个人扑上去将黑猫逮住。 不自然的漂浮感将她全身包裹。 脚下什么也没有。 「……咦?」 集合市场街的构造错综复杂,不分上下左右。原本走在平坦的道路上,却不知不觉地来到集合住宅屋顶的情况,在这里根本算不上稀奇。 「奇怪?」 看得见蓝天。 也看得见白云。 少女搂著黑猫跃向没东西可抓的半空中。 能看见正下方的西侧第七白铁摊贩街,主要贩卖锅子、菜刀的摊贩林立于窄巷中。若将自己与窄巷之间的距离换算成建筑物的高度,差不多有四层楼高。 「不会吧……!」 少女绷紧身体。 淡淡磷光显现,宛如环绕著她小小的身躯。 让具备咒脉视能力的人来看,就会知道少女正准备催发体内的魔力(Venenom);同时更会发现无论她准备用那股魔力做什么,都为时已晚了。 魔力如同火焰。星星之火能做的事不过尔尔,但只要火焰炽烈燃烧,就能使用庞大的力量──话虽如此,要让火烧得够旺得花工夫和时间。并不适合用来应对这种突然发生的意外。 一人加一只的身躯开始坠落。 从少女体内散发的磷光当场就徒然飘散了。 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原本感觉还远在下方的石版道,不知不觉已经占满整个视野。少女的双手不禁用力。黑猫放声尖叫。她闭紧双眼。 仓皇之间,地面仍迅速逼近── † 有个女孩从头顶上方掉了下来。 从外表看来大概十多岁。看她从满高的地方摔下,坠落速度已经相当可观。再这样下去,肯定会直接撞上石版道,演变成和悠闲午后并不搭调的惨状。 威廉无意间把目光往斜上方一瞥,闯进视野的就是那番景象。 他的身体擅自动了起来。 威廉冲向少女坠落的地点,并伸出双手想将她接住。然而,对方以出乎意料的惊人之势摔下,凭威廉瘦弱的双臂根本接不住少女的身子。这么一来,结果自然再明白不过。 「咕呃啊!」 下一瞬间,他就成了少女的肉垫,还叫得活像被压扁的青蛙。 「……好痛……」 威廉以从腹部硬挤出来的声音呻吟。 「对……对不起!」 又隔了几秒才似乎掌握情况的少女连忙退开。 「有……有没有受伤?你还活著吗?内脏有没有被压扁……啊!」 有只黑猫从慌张的少女怀里逃走。她下意识伸出的手扑了空。惊慌失措之间,猫咪的背影就消失在人群中看不见了。 「呀……啊啊啊!」 接著,少女察觉了自己的模样。 不知道是在全力奔跑途中,还是在变成自由落体时,她那戴得低低的帽子不知不觉间就不见了。 剔透的蓝色发丝流泻到肩膀下方。 ──喂,你看那家伙。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这样的细语。 走在西侧第七白铁摊贩街上的众多行人停下脚步,摊贩老板们打住谈到一半的生意,将目光投注于少女的头发和脸上。 悬浮大陆群(Regulu Ere)上,住有过去曾为星神眷属的各色种族。其样貌当然也五花八门。有的生著角;有的长著獠牙;有的覆有鳞片;有的则是相貌奇特,脸上的五官之一像是从野兽身上替换而来。 尽管人数少归少,在他们之中还是存在著没有角,没有獠牙,没有鳞片,没有任何部位与野兽相似的种族。像这样不具明显种族「特徵」的种族,俗称为「无徵种」。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啧,看见晦气的玩意儿了。 「啊……」 无徵种普遍受到嫌恶。 据说这是因为他们和以往毁灭广阔大地,将所有生物赶到天上的传说种族「人族(Emnetwiht)」 长得一模一样的缘故。外貌相似者,性质也会相似,这在咒术思维中属于基本中的基本,故无徵种就被视为不祥且不净之物了。虽然公然受迫害的状况并不多,但体会到无处容身之感仍在所难免。 而且,另一个与少女毫无关联的不幸事实,也加剧了这样的情况。 这座城镇的前市长(Mayor)堪称恶质政客的典范。从收贿包庇到施压湮灭罪行,乃至暗杀政敌,一连串经历宛如渎职行为的博览会,揩尽了全城油水。到头来则在中央议会的介入监察下被判处流放岛外,众人无不叫好称快……然而,坏就坏在这家伙偏偏属于堕鬼族(Imp)。 堕鬼族是远古以前曾潜伏在人类之间,诱使他们堕落的鬼族(Ogre)之一,所以其外表酷似人类,简而言之就是无角无牙也无鳞的无徵种。因此这座城镇有许多居民在见到无徵种时,就难免会想起对前市长的愤怒及憎恨。 完完全全就是迁怒。 再怎么反感,也没有人公然开口谴责。即使如此,隐约带刺的视线缠绕在身边挥之不去,感觉实在称不上舒服。 「我……我知道啦……我马上离开……」 视线逼得少女站起身来,打算奔离现场。 但她办不到。 依然四脚朝天的威廉正用手抓著少女的手腕。 「咦……?」 「你忘了东西。」 威廉将另一只没抓著少女手腕的手伸过去。少女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掌,他就将小小的胸针搁到那上面。 「啊。」 「刚才那只小猫掉的。你就是在追这个吧?」 少女点了两次头。 「谢……谢谢你。」 「在太阳西斜的这个世界里』 困惑归困惑,她还是用双手捧著收下了胸针。 「你第一次来这附近?」 少女又点头。 「……这样啊。没办法喽。」 威廉起身摘掉自己的斗篷,然后不容分说就把那盖到少女头上。 没了风帽的他,本身容貌便暴露在外。 缠绕皮肤的扎人视线与嘈杂声,这次转而针对威廉。 「咦……」 威廉自己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不过他当然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子。所以他很明白周遭的人们──还有眼前披上斗篷的呆愣少女看见了什么。 有著一头杂乱黑发,本应寻常无奇的成年男性。 在他身上,应该无角、无牙、也无鳞才对。 「我们走。」 威廉牵起少女的手迈步前进。「咦,咦,咦?」摸不清状况的少女尽管拖著声声疑问,还是用小跑步匆匆跟著他。 两人仓促地离开了现场。 「……好。这样就行了。」 威廉就近找了间帽店,进去买了顶普通的帽子。接著,他把那戴到少女头上。 虽然尺寸感觉稍微大了些,不过比想像中还适合。威廉满意地点点头后,便收回他的斗篷。 「请……请问,这是……?」 一直任凭摆布的少女畏畏缩缩地问。 「你只要戴著那个,就不会被发现是无徵种了吧。」 像他们这样的无徵种普遍受到嫌恶。不过,外界看待他们并没有到恨之入骨的地步。基本上,外表没有特徵正是证明。只要行为不招摇,自然就不会引起太大骚动。 「我不晓得你是从哪座『悬浮岛』来的,但这里对无徵种来说并不是什么舒适的地方。劝你赶快办完事情回去。 港湾区就在对面──」 威廉指著路的另一端说: 「──假如你担心治安,要不要我带你过去?」 「呃,那个,不是那样的。」 威廉的个头还算高,少女则身材娇小,刚刚才戴到她头上的帽子外缘又太大片,说到底就是看不清她的表情。以乔装而言固然完美,然而看不见彼此的脸孔,两人现在要沟通就造成了些许问题。 「你是……无徵种吗?」 「嗯。像你刚才看到的一样。」 戴著风帽的威廉微微点头。 「无徵种怎么会待在兽人的城镇里?在悬浮大陆群西南部当中,这座岛应该算是排挤得最严重的吧?」 「久居则安嘛。虽然确实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但习惯以后,这儿也有这儿的舒适之处……我反而想问,你明知那一点还来这里做什么?」 「呃,我是因为……」 少女语塞。 话讲到这里就沉默下来,会让威廉觉得是自己在苛责她。威廉低声咂嘴不让她听见,然后率先踏出脚步说:「走这边。」 少女没跟上来。 「怎么了,我要搁下你喽。」 「那……那个──」 依然用帽子遮著半张脸的少女拚命诉说: 「谢谢你替我做了这么多。 还有,对不起,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呃,然后,我想我没有立场讲这种话,不过──」 「……啊──」 威廉搔了搔头。 「你有想去的地方,对吗?说来听听。」 少女的脸孔变得神采焕发──大概吧。威廉只看得见她的下半张脸,所以不太确定。 集合市场街周遭的路,一言以蔽之就是难认。明明看得见要去的地方,但看得见的路却未必能走。绕来绕去到最后迷路的人并不在少数。 在位于这座「悬浮岛」最高处的破烂高塔上。 脚底下铺著廉价金属板,每走一步路都会发出铿铿锵锵的嘈杂声响,两人绕了又绕,终于才抵达那里。威廉姑且算当地居民,他对土地的认识多少有点用处,但也就仅限那么一点。 他们刚才一会儿找公家自律人偶(Golem)问路;一会儿为了三岔路增加为五条岔路而头痛; 一会儿掀开路旁的布帘却撞见蛙面族(Frogger)人在洗澡;一会儿又被迷路的狂牛追著跑;一会儿还因为东跑西闪地到处逃,而莫名其妙地摔到鸡舍上,把屋顶撞了个洞,于是只好向怒骂的球形族(Ballman)人道歉,同时落荒而逃。 「啊哈哈哈,好惨喔!」 两人在街上到处绕的期间,少女讲话变得愈来愈没有客套的味道。威廉判断不出是她的性格本就如此,或者单纯是刚才的各种体验让情绪亢奋起来的关系。不过,至少那看起来比先前畏畏缩缩的模样更符合她的年纪。 然后,现在。 「哇啊──」 少女正把身子探到作用聊胜于无的护栏外,还发出情绪鲜明的感叹。 放眼望去,景致确实不赖。近看只觉得乱糟糟的那片街景,换作从远处俯瞰,看起来就像描绘精细的花纹。巷道未经规划自然发展出的蜿蜒样貌,俯瞰起来倒也有了真实生物般的跃动感。 视线从巷道稍微往上,就能看见港湾区。悬浮岛外缘有一部分被金属覆盖,该处备有飞空艇起降所需的设备,相当于岛屿对外的门户。 从港湾再过去──当然就是整片蔚蓝的天空。 这里是天上。 过去被称为「大地」的世界,在各种层面上都已经变得遥不可及。 在这片天空中,有著为数过百的巨大岩块随风飘浮。那些弹丸之地被称作「悬浮岛」,这些便是现今「人们」能栖息居住的整个世界。 「……怎么了吗?」 少女探头朝威廉的脸看了过来。 「呃,没什么。就当是蓝天太耀眼了。 威廉轻轻地摇头,露出平时那副放松的笑容。 「什么话嘛。」 少女嘻嘻地笑了笑,然后确认过周遭没有别人的身影,才摘下帽子。 蓝色发丝──色泽和天空一样的秀发被风梳开,随即流泻盈落。 「你想看的就是这片风景吗?」 「是啊。 虽然我从更高更远的地方看过悬浮岛,可是至今为止,我都没有好好地从城里俯望过整座城市。」 ──这女孩该不会是住在靠边境的悬浮岛上吧?威廉心想。 「所以我想,至少应该看过一次才对。 嗯。我的梦想实现了,也留下美好的回忆,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这女孩说话感觉不太吉利。威廉又想。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发生了好多美好的事情。全都是托你的福。」 「你说得太夸张了吧。」 威廉搔了搔后脑杓。 以他自己来说,感觉像是在路边捡了只古怪的猫咪然后陪著散步罢了。只是因为碰巧有空,才会冒出平时不会有的兴致。靠这点举手之劳就换来感激,令他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所以,那是来接你的吗?」 「咦?」 威廉用眼神示意要少女看背后。 回头的少女微微发出「啊」的一声,表情变得交杂著惊讶与愧疚。 不知何时起,有个魁梧的爬虫族人就站在那里。 他们属于全身覆有鳞片的种族,和其他种族相比,特徵是个体间的体格落差极为悬殊。尽管取平均值仍与其他种族相去不远,然而,偶尔还是会冒出在其他种族眼里只觉得身高像个小朋友的成年人;相反地,也会养育出简直像是开玩笑般的大块头。 眼前这名爬虫族人明显属于后者。 而且他不知为何身穿著军服,该怎么说呢,他单是站在那里,就朝四周散发出无比的压迫感。 「──是啊。我留下了美梦般的回忆,不过时间到了。」 少女一个转身。 「最后我想再拜托你一件事就好。但愿你能忘了我。」 说完,她便跑到爬虫族人身边。 什么跟什么啊。威廉心想。 大概有什么隐情吧,这点威廉可以了解。可是,(先不管外表给人的印象)少女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为隐情所苦。这样的话,他应该不必过问。既然原本的饲主出现了,威廉就没有义务继续陪小猫散步。 少女在最后又一次低头行礼,接著就与爬虫族人一起消失在塔下层的人群中了。 「……看他们站在一起,身高差得还真多。」 威廉如此低语,目送著两人的背影。 ──从港湾区的方位远远传来了钟楼(Carillon)告知黄昏时分的乐音。 「哎呀,已经这么晩啦。」 威廉约好傍晚要跟人见面。尽管好像还有时间,但是看来没什么闲暇了。 哎,再这样一个人杵在原地也不是办法。 威廉又朝底下的街景──还有再过去的整片天空望了一眼后,同样走进了人群之中。 † 从名为人类的种族灭亡后算起,今年是第五百二十六年。 当时在那片大地上发生了什么? 正确的纪录并未留下。众多史籍只会各自表述武断的「真相」,当中真的有哪一派所载的是事实吗?或者那些全属后世史学家的妄想罢了?这点著实令人存疑。 不过,有几件事是各家史籍都会提及的。 据载,当时的大地,对名为人类的种族相当不友善。 谁教人类为数众多,又繁荣兴盛遍布于大地,才会惹祸吧。他们受到许多的自生怪(Monstrous)物威胁。 名为恶魔或魔王的存在,皆要引诱他们步入歧途。 又总是和豚头族、古灵族(Elf)因领土问题起纠纷。 人类之间更产出了「鬼族」这种受诅咒的变异体,危害到比邻的同胞。 到最后,甚至有强大的星神率领眷属攻打人类,各类灾变层出不穷。 况且,据说人类绝非强韧的种族。 他们没有鳞片,既无獠牙也无利爪,更没有翅膀,又不具容纳庞大「魔力」的器量,对奥妙的「魔法」亦不精熟。即使以繁殖力来说,也明显逊于当时的豚头族。 尽管如此,人类这样的种族却近乎支配过地表的一切。 有一种说法指出,他们的战力主要是由名为冒险者(Adventurer)的侵略战(Invasion)专家,还有统筹及支援其活动的联盟组织(Alliance)为支柱。据说,他们是透过细分职能(Class)让团体战斗更具效率;还将多元的异禀(Talent)分门别类以提升管理及培育效率;最后甚至成功将强大稀有的魔法封入护符(Talisman)中量产。冒险者们藉此可从客观的角度自我「培育」,并以非冒险者比不上的速度成长,进而成为强大战力。 另一种说法则指出,除冒险者之外,人类还有称作勇者的战力。据说那是一群可以将灵魂背负的罪业或宿命转化成力量的人,发挥的优秀战斗力可说几乎没有上限。其弱点只有一个,由于仅限极少数的获选者才能当上勇者,因此数量绝对不多。 还有一种说法指出,被称作圣剑(Carillon)的兵器群同样发挥了惊人的力量。将几十个强大护符组合成一把剑的形态,护符各自蕴藏的力量就会产生复杂的相互干涉作用,成就出破坏力绝大的战略兵器。诸如此类的记载不一而足。 每种说法都显得荒诞无稽。 全是些让人无法尽信的内容。 然而,当时的人类是地表霸者这一点似乎属实,因此他们需要足够的力量将无数强大的敌人悉数打倒这点亦然。换言之,先前的说法当中,应该至少混了一两项事实在内。 距今五百二十七年前。 「那些家伙」在人类们的领域──神圣帝国中央的王城出现了。 当时的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它们究竟为何物?关于这一点,众多史书各有其武断的说词。 有一说认为那是人类动用禁咒所产生的庞大诅咒结晶。 有一说认为那是人类研发用来投入对亚人战线的秘密杀戮兵器失控所致。 有一说认为那是在某种契机下,使地狱之门开启,放出的妖魔鬼怪。 更有一说认为,这是从远古创世之际就沉睡于深渊底部的世界自动净化机制苏醒。 大多数人都只会半开玩笑地诉说自己的空想,有意探究实际真相的人应该寥寥无几。毕竟世界正逐渐走向末日。不管真相为何,那些家伙依旧是难以对付的棘手威胁。纵使证明真相其实是「一株混进马铃薯田的落单番茄因为忍受不了孤独,就展开了超级进化」,对众人今后的日子又能有什么影响? 只不过,它们是侵略者。 而且,它们更是杀戮者。 它们获得了十七种野兽的形体,本身即象徵著乖谬。 野兽开始以惊人速度吞噬全世界,而人类无法彻底抵抗这样的新威胁。 短短几天,地图上就少了两个国家。 一星期过后,五个国家、四座岛屿和两片海洋都消失了。 再隔一星期以后,地图本身已经失去其意义。 据说从那些家伙出现乃至人族灭亡,连一年都不到。 人类灭亡后,它们仍未停止脚步。 古灵族为保卫大森林挺身而战,然后灭亡了。 土龙族(Morrighan)为保卫雄伟灵山挺身而战,然后灭亡了。 龙为保卫君临生物顶点的尊严挺身而战,然后灭亡了。 好似某种玩笑一般,地表丧失了万物。 有人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在大地上生活的未来。 假如想活下去,就必须远离大地,逃到野兽獠牙无法企及的地方。 ──尔后,漫长岁月流逝,直到现在。 2.无徵种男子 我是什么?威廉如此思索。 答案很简单。不应在这里的人类。不该存活于此的生命。 纵使有地方可归,也已经没有回去的方法,是无可救药的迷途者。 † 还了三万两千帛玳。 剩下的债款,约为十五万帛玳。 在太阳西斜的这个时刻,大街上繁华热闹。装在街头巷尾的灯晶石不分日夜地点亮周遭。 薄烟弥漫,各色「行人」来来往往,搅乱淡淡紫烟。绿鬼族(Bogre)扯开嗓门叫卖。猫徵族(Ailuranthropos)女娼吞云吐雾。豚头族的几个小伙子一边哄笑一边阔步于大街上。 相较之下,这条暗巷就安静得多。 那里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动静,令人难以相信与那片喧嚷只隔著一栋建筑物。 「半年左右没见了吧,葛力克。」 在平价餐馆中,位于内侧的座位。青年傻呵呵地对久违的朋友露出缺乏霸气的笑容。 他仍穿著破破烂烂的斗篷,不过现在已经拿下了风帽,无徵种的脸孔暴露在外。 「…………」 被称作葛力克的男子──他是典型的绿鬼族──只是一边数著收到的钱,一边状似不满地微微哼声。 信封里装著大量小面额的帛玳纸币。要数也得花时间。 气氛微妙。 「呃,对了,阿那拉他们好吗?」 「那家伙上个月出了差错,进了〈老三〉的肚子里啦。」 目光没有从手上钞票移开的葛力克淡然回答。 「还有,库克拉也死了。你记得四十七号悬浮岛在夏天沉了吗?他被当时的崩塌波及,现在早成了地表上的斑点之一。」 「……抱歉。我太没神经了。」 青年过意不去似的垂下肩膀。 葛力克则哈哈大笑。 「别介意,我和那些家伙都是打捞者。我们在头一次追寻梦想降落到地表时,就做好丧命的准备和赴死的觉悟了。 况且说来说去,那些家伙还算长命的。毕竟干打捞者这一行的,人生大多在头一次降落到地表的当天就结束啦。」 钱算好了。 「三万两千。我确实收到啦。」 葛力克敲了敲纸钞将边缘对齐,然后重新装回信封里。 「……欸,威廉。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你在问什么?」 「半年赚三万,剩余款项十五万。假如一切顺利,还要两年半。」 「啊──你是指那个啊。抱歉,要赚得更快会有点困难。」 「我又没有在催你。你明知道才那样讲的吧。」 葛力克将信封塞进旧皮革包里,接著说: 「这里是兽人族居住的岛屿,兽人族对无角无鳞无兽耳的家伙──『无徵种』都抱持反感。你身上怎么看都没有特徵,不可能接得到正当工作。我猜你都是靠工钱寒酸到不行的零工勉强过活的吧?」 「哎,是没错啦……」 威廉的目光往斜上方飘。 葛力克眯起眼睛。 「既然如此,这些就是你半年来所赚的近全额工钱了。对不对?」 「有扣掉餐费喔。因为最近的工作都不肯附伙食。」 「真是的,问题不在那里。」 绿鬼族人焦躁地用指节突出的手指哒哒哒地敲著桌子。 「我想说的是,你的生活除了还债以外就没有别的了吗? 『醒来以后』过了一年半,你都没找到什么想做的事或者感兴趣的事吗?」 「你想嘛,有的说法不是认为生而在世,光是活著就够有意思了?」 「我对那种用来把浑浑噩噩的人生正当化的老话没兴趣。」 葛力克一口撇清。 「我啊,要为了我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事而活。 地表(底下)堆满了宝藏。随地都能捡到天上(这里)已经佚失的道具、资材和技术。 我就是喜欢去寻找,去发掘,去把那些东西带回来换钱。 哎,即使没挖到宝藏而让自己亏本,对人生也是一帖刺激的猛药。比如说,不小心误闯〈老六〉的巢穴时,就是我在以往人生中最能强烈体认到自己活著的一刻。因为能经历到那些──」 一瞬间,他露出遥望远方的目光,然后又继续说: 「我们才会一直当打捞者。 欸,威廉。你又是怎么想的? 假如你的性子喜欢一点一滴地认真打拚,那也不要紧。可是,你都没思考过还清债款以后的人生吧?」 「……这里的咖啡喝起来,是不是有点咸?」 用这句话装蒜也太明显了。 葛力克的脸色很显然地变得不太对劲,找不到下句话该讲什么的威廉则挂著暧昧的笑容。 尴尬的气氛就这样环绕在他们之间。 绿鬼族的人基本上都思路单纯,情绪化且忠实于本能。当然个人之间仍会有差异,葛力克平时就是个稀奇得令人怀疑其血统的理性派兼好辩者,同时也重人情。 威廉对他的那些特质有点吃不消。 「……欸,有一项差事,你要不要接看看?」 葛力克咕哝问道。 「哎,我有个熟人,那家伙嘛──从事的是正经工作,他目前正在找人接活儿。因为行动自由受限的期间长了点,而且会跟无徵种扯上关系,人选好像不是想找就能找到。假如由你去,也不会对无徵种感到排斥吧。毕竟,你本身就是他们的一分子。」 「你也完全做得来吧。毕竟你是我宝贵的朋友。」 「我是打捞者,灵魂已经忘在大地(底下)了。接个差事还要被绑在天空,我可受不了。」 葛力克咯咯地笑著又说: 「关于差事的内容,怎么讲好呢?用一句话来说就是管理护翼军的秘密兵器。」 「军队?秘密兵器?」 听起来不太平稳的字眼。 在这悬浮大陆群上若提到军队,指的就是以武力对抗外敌〈十七兽〉侵略的公家组织。即使占有在天上的压倒性地利,要对付让以往地表生态体系全灭的〈十七兽〉,仍屈居下风,因此军方为确保战力,用上了许多不顾颜面的手段──据闻是如此。 「你也晓得吧。我已经没办法作战喽。」 「我明白。说是军队,也没有叫你上战场去打打杀杀啦。多的是见不得光的亏心文书业务要你做。」 「什么跟什么啊?」 这段说明给人的印象实在不太好。 「那种差事交给打工人员做好吗?」 「大概不好。哎,反正我会帮你把身分文件那些都准备好。」 讲话内容还是不太稳当的葛力克咯咯大笑。 「好啦,听我说。总之那所谓的兵器,实质上好像是由奥尔兰多贸易商会在管理维护和运用的东西。 如你所知,按照悬浮大陆群的法律,民间不许拥有杀伤力超过某种程度以上的兵器。 然而,奥尔兰多对军方来说是重要赞助者之一,因此军方不想伤了和气。再说,就算护翼军直接将兵器徵收,凭军方的技术和资金显然也无法正常管理或维护。所以喽──」 「只好让东西在名义上变成军方的所有物,实质上则依然归商会所有?」 「就是那样。军方要派个装饰用的管理员过去,其他什么也不做。 对正牌军人来说,那个『管理员』等于天大的闲职。不只在现场毫无发言权,东西本身又是秘密兵器,所以不能提交战果。想出人头地完全无望。 所以喽,这桩差事才会外流。」 绿鬼族那彷佛将琥珀崁在眼窝的眼珠直望著威廉。 「刚才也说到,军人头衔我会替你准备。 反正只是当挂名的管理员,用不著特别的技术或资格。顶多只需要够紧的口风和耐性。顺带一提,将风险津贴和保密费那些全部加起来,酬劳金额还不赖。就算把你的债全还清,剩下的钱也不算少。 你就用那笔钱去找个方式过活吧。 我知道你有你的隐情,不过别浪费获救的性命,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那就是我跟那些家伙的愿──」 说到这里,葛力克摇了摇头。 「抱歉。因为熟人变少的关系,好像连我都变得情感脆弱了。」 绿鬼族青年脸上的苦笑,已经扭曲得连其他种族的人都能清楚看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威廉实在不好拒绝。 「我懂了。麻烦你说得更详细一点。」 「你愿意接?」 「我要多听一会儿再决定。拜托你,先把那些听完就拒绝不了的软话收回去。」 「了解。首先我得说……」 葛力克露出明显开心的脸孔,目光落到了手边的咖啡上,又说: 「……这里的咖啡喝起来,还真的有股咸味。」 他咧嘴一笑。 葛力克是个理性,善辩而且重人情的绿鬼族人,换句话说,他是个好家伙。 威廉对他的那些特质有点吃不消。 † 再提到悬浮大陆群,它是数量过百的悬浮岛集合体。 位置接近中心点的叫一号悬浮岛。编号由内而外呈螺旋状分配。数字越靠近内侧越小,越往外侧则越大。 说到这里还要再加上一些细节。贴近中心点的岛──具体而言,编号到四十号左右的岛彼此并没有离得太远。由于有几座岛几乎都稳定处在紧邻状态下,有的地方甚至会用巨大锁链或桥梁将彼此绑定。距离近,交流变多,更能直接为那些岛屿上的城市带来繁荣。 相反的,靠外围的岛──编号七十号以后的岛不只彼此离得远,本身的面积大多也不足为道。如此一来何止与繁荣无缘,连城镇本身都相当罕见,结果,聚集在那一带的全是连公家联络飞空艇都不会纳入巡回路线的岛屿。 前述设施所在的岛屿,编号是六十八号。位置相当微妙。 总之,无法直接搭公家联络飞空艇过去。 当然若是不择手段,去那里的方式要多少都有。购买或包下飞空艇直接登岛就行了。然而要节制预算,就得考虑其他途径。公家联络飞空艇会停靠的岛当中,离那里最近的是有爬虫族聚落的五十三号岛。到那里找「摆渡(Ferryman)」的飞空艇过去就是了。 金额算得正好。威廉平安抵达了六十八号悬浮岛。 可是,他在别的部分却彻底失算了。 ──威廉抵达当地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 强风飒飒吹过。 「哈哈……这下失算了。」 威廉独自站在无人的港湾区笑了出来。 穿不惯的军装外面披了大衣,衣襬正随风翻飞乱舞。 雇来登岛的摆渡飞空艇让威廉下船后,就匆匆回到五十三号岛了。这表示他已经断了退路。 眼前有块被风吹得破破烂烂的看板。 照上面所说,市区位于往右两千卯哩处。奥尔兰多商行第四仓库则位于反方向五百卯哩处。旁边有两个红色箭头各指著不同方向。 「就是这地方?」 奥尔兰多商会第四仓库。 光从名义来看就不归军方了,不是吗?威廉心里质疑归质疑,不过军方既然肯雇用与军人扯不上关系的自己来当管理员,大概也不会计较得太多。 而且,箭头所指的方向──是条通往夜里昏黑森林的小路。 路上当然看不到街灯那种贴心的玩意。 连盏灯都没有就要往这座森林里走,感觉是不太有趣。话虽如此,威廉总不能在原地等到天亮。他还想到可以先去城镇找旅舍过夜,不过走那边肯定也要赶夜路。况且从看板看来,距离似乎相当可观。 「没办法。」 威廉抬头朝星空望了一眼──接著,他步入黑暗之中。 好暗。尽管威廉当然从一开始就晓得会这样。 连脚下都看不见。尽管这也是从一开始就晓得的事。 多亏偶尔从林隙间探头的星光,他勉强没有从路上走偏。可是,脚步也因此慢得可笑。 威廉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读过的童话。少年在夏夜走进森林中,结果再也回不来的故事。因为他在森林里受妖精拐骗,被带到了位于另一个世界的妖精国度──故事情节大致是如此。 当时,威廉曾担心自己会不会也碰到相同的情形,而发誓绝对不靠近夜晚的森林。于是他那种胆怯样被师父和「女儿」嘲笑了一番。正因为他现在的年纪已经称不上少年了,才能将这段往事当作笑料来回忆。 「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动物吧……」 要说的话,那才是眼前要顾虑的问题。 六十八号悬浮岛的面积尚属广阔。而且,这片森林相当宽广。在天上保有过去地表自然面貌的地段,在整个悬浮大陆群中可说名列前茅。既然如此,难保不会有以往对地表造成威胁的狼或熊等害兽。 目前的自己碰上那些野兽,能不能全身而退? 威廉思索。换成「以前的他」,当然不成任何问题。威廉经历过的磨炼,并没有轻松到一两头野生动物就能奈他如何。可是,如今他在各方面都已丧失力量,想法就不能像过去那样乐观。 脚下传来湿漉漉的触感。 似乎是因为威廉分心想事情的关系,他从路上稍微走偏了。动一动鼻子,嗅得出水的气味。从声音和触感来判断,这一带肯定是湿地。 水、泥土和风交杂的气味。有种莫名的怀念感。 受不了,这里真的是天上吗?威廉如此心想,并且在看不见任何人的黑暗中微微苦笑。 ──在他的视野一隅,有光芒出现。 「喔?」 剧烈摇摆的光芒越变越大。 有东西正在靠近。 「来接我的吗?」 仔细一想,刚才摆渡飞空艇在这座岛上的港湾区靠岸时,应该就自动向这里的设施发出了联络才对。既然如此,就算设施里的某个技师或研究员注意到联络讯息而过来迎接,也没有什么好奇怪。 什么嘛,用不著专程走到这里啊。 威廉如此心想,正打算往光芒那里走去── 「喝呀──!」 光芒就蹦起来了。 以杀声来说太可爱了些。 来势出奇凶猛的木刀从黑暗中朝威廉直指而来。 他不懂这是为什么。自己没理由在这里突然遭受袭击。 威廉也觉得这下不妙。要躲过这刀不难。然而他一躲,八成是用全力扑上来的袭击者就会按照物理法则,呈抛物线摔进他背后的湿地才对。 怎么办呢? 身体比设法想出冷静结论的脑袋早了一点采取动作。威廉向前半步,侧身闪过木刀划出的弧线。接著他张开双手,直接用整个上半身承受袭击者的冲撞。 冲击。意外沉重。下半身撑不住。 身为战士的本能擅自开始运作。意识的开关切换成战斗用,体内的魔力正准备活化。照这些步骤,原本应该能激发全身膂力并加快判断力才对。 剧痛涌上全身。 没了力气。 威廉就这样倒了下去──倒向背后的整片湿地。 大大的水声哗啦响起。 ……水花停歇。泡在湿地的背急遽丧失温度。 袭击者的右手上有疑为魔力催发的小小灯火。在那小小的光芒照耀下,黑暗中浮现了一小块彷佛撷取出来的明亮天地。 到最后,袭击者骑到了威廉肚子上,还一脸得意地俯视著他哼声。 光泽如黎明般的淡紫色头发。圆滚滚的紫眼。 「喂,潘丽宝!你在胡闹什么!」 从林隙中蹦出了新的魔力灯火朝这里靠近。不久,另一个少女从森林昏黑中现身。 让威廉觉得眼熟的天蓝色头发。 紫发少女抬起脸庞── 「我成功讨伐可疑人物了。」 口气得意洋洋的她又哼了一声。 「这附近有水冒出来,你突然乱跑会很危──咦?」 威廉之前曾见过的那张脸,貌似吃惊地(应该说对方就是吃了一惊)朝他看了过来。 「咦?潘丽宝说的可疑人物……是你?怎么会?」 「嗨……」 威廉轻轻举起手,然后无力地朝对方微笑。 † 当然,威廉并不能让自己一直浑身湿漉。 他借了热水。 洗掉泥巴,换了衣服,整理好头发,站到镜子前面。 眼前,有张黑发黑眼的男人面孔──他重新审视。 缺乏英气,显然不习惯与他人相争的眼神。自然到让人怀疑是不是骨头或肌肉原本就固定成那种形状的暧昧笑容。 为了掩饰自己是无徵种,威廉以前曾试著戴上假的角和獠牙。然而那些东西都和他不相衬到令人难过的地步。他觉得那些到底还是用来表现兽性或野性的零件。所以唯有放在具备相当程度兽性或野性的人脸上才会合适。 威廉再次检查全身上下,确认疼痛并未残留。光想催发些许魔力就痛成那样,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废了。以前自己在体内催发出战略级魔力的情况下,明明还可以边打瞌睡──尽管威廉也明白让心思徜徉于早已失去的事物并没有用。 话说,这里应该是军方设施。 然而从内部结构看起来,却完全没有那种调调。年代已久的木板走廊,灰泥墙壁,相同间隔的好几个小房间。墙上贴著家事轮班表以及「二楼厕所故障中」、「走廊上请勿奔跑」的告示。 另外,还有躲在各个死角窥探著威廉动静的少女们。 「走这边。」 为他领路的是之前那个蓝发少女。 威廉重新观察对方的模样。 年纪──以「人族」为基准,大约十五六岁,要不然就是接近。身上并无特徵,整体造型和人类十分类似……可是让威廉联想到春天晴朗天空的鲜艳蓝发,绝非人族会有的发色。无论用何种染料,感觉都不能表现出这么自然的透明感。 和在白铁摊贩街见面时相比,她的气质变得格外稳重,态度也显得淡然。不过,那应该不是她平时的本色才对。每当她内心感到动摇或迷惘,色泽如海洋一般的眼睛就会明显闪烁。 俗话说旅行在外不用怕羞,表示少女先前在威廉面前表露的那一面,对她来说大概属于类似的心理吧。那属于她在日常生活中羞于对人表露的本色。 威廉觉得对方应该是个处处都无法坦率的女孩。以前威廉也认识这样的晚辈。感到怀念的他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容。 「怎……怎样嘛?」 「不,没事。麻烦你带路。」 少女不时会心神不定地转过来看威廉的脸,似乎想说什么──但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立刻又把话吞回去,还摆出保持距离的态度。这样一来,威廉总不好跟她装熟,只能默默地保持半步的距离跟在后面。 刚才被称作潘丽宝的紫发少女──她大概是十岁左右──对于威廉他们那副模样,则是一脸不解地交互看来看去。 「失礼了。」 威廉被带进的房间里,摆了小张的桌子和两把椅子,还有书架、床铺跟其他乱实用的小东西都一应俱全。 「这哪里像『仓库』啊?」 拖到现在,他终于忍不住嘀咕了。 「──我早知道过来的人会有这种反应,所以才希望监视和报告都只要做做样子就够了。」 房里有个女人。 她身上同样不具特徵。 就外表年龄而言,应该和十八岁的威廉一样,或者岁数略长。 以女性来说个子满高,视线位置几乎和威廉一般高。 缓缓流泄于背后的淡红色头发。澄澈的黄绿色眼睛。青草色衬衫上面搭配著白色的围裙洋装。 身段沉稳含蓄,看得出良好教养。 女性嫣然一笑说: 「欢迎来到秘密的武器仓库──好久不见,威廉。你是不是长高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妮戈兰?」 威廉从口中挤出女性的名字。 此时,房门外传来某种「咯登」的声响。他决定当成没听见。 「这还用说,当然是因为我在这里工作啊。从葛力克那里听说时,我可是吓了一跳喔。毕竟我想都没想到,被派过来的人居然会是你。 啊,恭喜你升迁,威廉‧克梅修二等咒器技官。获得军籍的当天就能像这样高升,你出人头地的速度真是空前绝后耶。」 「别逗我。这是徒具头衔的假官阶。好歹要当一座军方设施的管理员,没有相当地位似乎就不够派头了。 ……照这么说来,那家伙口中的『有个干正经工作而且正在找人才的熟人』──」 「啊,那大概就是说我了。」 「臭家伙。」 下次见到葛力克,威廉会扁他一拳。 用不著客气。既然对方敢设这种圈套,肯定也有吃拳头的心理准备才对。 「话说回来,这么晚的时间在森林里走,应该很辛苦吧?假如你捎个联络,我明明可以到附近岛屿接你的。」 威廉在对方催促下就座。 桌上摆著叮叮当当的茶具,大概是趁他洗澡时准备好的。 「都是因为我在二十五号岛待久了,对飞空艇那玩意儿不熟。我还以为上船后一下子就到了──下次我会先通知你一声。」 「要记得喔……那套衣服满合适你的呢。」 「我本人穿了是觉得绑手练脚,都快要窒息了。」 「哎呀,别说那种令人伤心的话。你看起来比刚苏醒时多了两成『美味』喔。」 「换句话说,生命危险也高了两成。」 「哎哟,说话别那么坏心眼,你要信任我啊。 之前我不是说过吗?就算我是食人鬼(Troll),而你是世上罕见的『珍馐』,我目前也不打算吃你。」 妮戈兰并拢双掌,微微偏著头又说: 「毕竟太可惜了嘛。只为了一时的食欲就糟蹋掉世上仅存的最后一人,我才没那么不识趣呢。」 光看她的动作,实在很可爱。 然而,威廉的背脊却阵阵发凉。 「……假如你本人说可以吃,我当然会考虑就是了。」 「那免谈。嗯,再怎么说都免谈。」 「是喔,你不会改变心意吗?换成只吃一条手臂,不对,只吃一根手指的话呢?」 不行。这个话题越谈下去,威廉越会感受到某种危险。 所谓食人鬼,算是古典且传统的怪物之一。他们从以前就被当成一种怪谈,在旅行者之间耳熟能详。 与村落距离遥远的独栋民宅里,有个不知因何独居的俊男或美女。 据说他们会温柔地招待走累的旅行者到家里,用大餐表示欢迎,盛情款待以后,到了夜里就会在一转眼把人吃个精光。 直到前阵子,威廉都以为那只是传说罢了。要不然就是编来教诲缺乏历练的旅行者,要他们在踏上陌生土地时别放松戒心的虚构故事。等到他得知食人鬼是从以前就存在于现实中的鬼族之一时,便错愕得目瞪口呆了。 ……尽管当事人随后还取笑威廉:「被你当成传说,心情真复杂呢。」 房门外又传来某种「咯登咯登」的声响。 走廊有好些不安分的动静。威廉决定当成没发觉。 「来谈工作吧。 听说来这里几乎什么都不必做,但是没人告诉我详情。我从明天起该做些什么?不对,今天接下来有什么事要做吗?」 「唔──……这个嘛。 你接下来打算在这里停留吗?」 「当然了。我是以『军方兵器』管理员的身分来到这里。就算只是名义上的职衔,至少我也得待在同一个地方,否则连名义都无法成立啊。」 「上一任还有上上任的管理员,都是在头一天来这里露脸以后就立刻离开,任期中也一直没回来喔。」 「喂,那样真的行吗!」 看来这项工作的马虎程度更胜于威廉所闻。 「所以喽,假如你认真表示『这种鬼地方谁待得下去!』即使你要离开到外岛生活,也没有任何问题就是了……」 「下场总不会是说完一转身就被你拿刀捅吧?」 「啊,好过分喔。你把我当什么了?」 威廉当然是把妮戈兰当成会吃人的鬼。 他长叹一声。 「哎,就算工作没内容,放牛吃草也不合我的主义。 我是抱著居留的打算过来的。」 「是吗?太好了!」 在嘴边轻轻拍掌的妮戈兰面露喜色。 「那么,得赶紧替你准备房间才行喽。 啊,在那之前要不要先用晚餐?你肯定饿了吧。希望餐厅还有剩些什么……明天我会煮一顿丰盛的,敬请期待喔。」 威廉又沉沉地叹了一声。 他从以前就不擅长和妮戈兰相处。该怎么说好呢?姑且先不管妮戈兰会对自己有食欲(虽然这完全无法漠视),对成年男子来说,光看她其他的举动就让人静不下来了。 「呵呵,我有一年没替你打理日常起居了呢,威廉。总觉得好高兴。」 威廉是个男人,更是个年轻人,亦即在身心两方面都怀有原罪且难以抗拒的可悲生物。因此当年轻女性(而且彼此可以算相近的种族)带著满怀好意的笑容要照顾自己,这样的情境就会让他雀跃不已。 然而,可别搞错了。妮戈兰的那种好意八成没有性暗示。从本质上来说,那跟农家的人关爱牛或鸡是一样的。 身为食人鬼的她会对威廉那么好,都是为了「灌注爱情养育」→「吃掉」这样的循环。 本能啊,镇定下来。理性啊,快点运作。眼前的是捕食者。心脏猛跳则是因为生命危险逼近的关系。别搞错了。 威廉重复提醒自己,设法让心跳恢复正常。 「怎么了吗?你的脸色好阴沉。」 对于年轻男子心中的纠葛,身为年轻女性的当事人浑然无所觉。 「……我再确认一次,你没有打算吃我吧?」 「没有啊,我真的只是想要好好照顾你。 不过你想嘛,食人鬼也有想用全力款待客人的欲望。相对的,我(目前还)不会要求做到最后,能不能请你陪我抒发另一种本能呢?」 「OK,你刚才小声省略了哪几个字,给我清清楚楚地再讲一遍。」 「我什么也没说喔。」 妮戈兰若无其事地回答完以后,便静静地从位子上起身,并打开房门。 门口出现雪崩。 橙、绿、紫、樱。头发颜色各异的少女们──每个看起来都在十岁左右──叠罗汉似的在绒毯上倒成了一团。 「欸,你们别推啦!」在其他共犯底下变成肉垫的少女抱怨。 「对对对……对不起对不起!」点头如捣蒜的少女赔罪。 「嗨,妮戈兰。我来打扰了。」一脸若无其事的少女……方才见过的潘妮宝开口问好。 「噢,打扰啦!」咧嘴笑得像太阳一样耀眼的少女附和。 所有人像溃堤一样同时开口讲话。 妮戈兰完全不理那些话,威风凛凛地双手扠著腰站到少女们面前说: 「回房间去。」 不容分辩的一句话。少女们停下动作。 其中一名少女战战兢兢地举手说: 「呃──离开之前,我们想跟新的管理员打声招呼……」 其他少女点头表示同意。然而── 「你们没听见吗?」 妮戈兰慢慢地将头偏到一边,看著少女们的脸。 「可是……」 「假如你们太不听话……」 接著,妮戈兰笑了。 艳丽得有如大朵花儿的笑容。 「我会吃掉你们喔。」 有如慈母疼惜婴孩般的和缓嗓音。 才一转眼,少女们就从房间里跑得不见人影了。半点犹豫的意思都没有,撤退得实在漂亮。 「好了,我们走吧。」 妮戈兰一个转身,语气雀跃地唤了威廉。 「……嗯。」 被状况吓住,还差点从椅子滚下来的威廉应声回答。 用餐期间,妮戈兰一直是眉开眼笑。 多亏如此,威廉只觉得吓个半死。 † 供管理员居住的房间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房间本身绝不算窄。不过,里头有床铺、空空如也的衣柜,还有壁挂式夜灯,总共就这样。只是钉上木板的地板上什么也没铺,更找不著用来遮窗户的窗帘这种贴心玩意儿。 窗外景色黑得像涂满了墨水。光是看著彷佛就会被吸进去或被压垮般,具备压倒性质量的那种黑。 「哦。」 这房间真不错,威廉心想。 他之前住的是绿鬼族劳工用的集合住宅。 就算对清洁方面之类的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和绿鬼族的体格还是差得太多,在配给的床铺上实在睡不好,因此每天都是窝在铺在地板的被毯上睡觉。与那相比,大多的房间都像天堂。 威廉将行李扔到地板,试著倒上床铺。柔软的床垫,加上带有些许阳光气味的床单。淡淡的疲倦渗透到全身上下,逐渐将意识冲淡。 「……哎呀,在这之前。」 趁还没有真的睡著,他将身子拖离床铺。 先脱掉这套闷热的军服吧。然后将数量不多的便服收进衣柜。其他个人物品好像没地方放,不过那些东西原本就不多,一直收在包包里也不碍事。 真安静,他心想。 那令人舒畅的寂静,渗入了早就习惯二十八号岛喧闹环境的身体。就在此时── 『──你们觉得呢?他是不是睡了?』 『我……我不知道啦。再说,我是第一次碰见男人。』 『稍微控制音量比较好,会被目标发现。』 ──门外传来的些许动静和细语,坏了那片寂静。大概是刚才被妮戈兰赶走的那群小孩吧。不知道该说她们是玩心坚强或者不畏威胁,真有活力。 威廉放轻脚步,朝门口走近,然后屏息,将手放上门把,数到三以后就用力打开门。少女们又像雪崩一样倒进房间里了。 「怎……怎么回事!」 「对……对不起对不起!」 「嗨,管理员。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威廉当场蹲下来配合少女们的视线高度,然后把竖起的食指凑在自己嘴边。少女们眨了个眼以后,大概就明白了威廉想表达的意思,也跟著把指头凑到自己嘴边。 会被妮戈兰吃掉喔。在场所有人都只用眼神互相提醒。 自古以来,凡是要让小孩子听话,一律会搬出鬼怪来吓唬他们。 威廉让少女们进了房间。 椅子不够她们坐,这可怎么办──威廉根本没空悠悠哉哉地想这些。少女们一进房间,就把他逼到了墙角。 「欸欸欸,你从哪里来的!你是什么种族?」 「你和妮戈兰的关系是?你们的对话感觉好有深意耶!」 「你有没有女朋友!你喜欢哪种类型的人?」 「呃,你有没有喜欢吃的东西?另外,有没有什么是你不敢吃的?」 「还有在刚才问的问题中,你会先回答哪一个?」 少女们像弩弓队放箭一样地将问题接二连三抛来。 威廉则轻轻举手要她们别再问下去。 「我会先回答你的那个问题。我没有女朋友,偏好温柔可靠的年长女性。喜欢的食物是辣味够劲的肉类料理。不敢吃的东西应该没有──可是之前看到爬虫族的便当时,我觉得那个我无法接受。我和妮戈兰的关系相当于农家和迷途羔羊。到今天早上为止我都待在二十八号岛。种族好像混了许多种血统,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然后他一个一个地指著发问者,回答了所有问题。 少女们口中发出「哇喔」的惊叹声。感到痛快的威廉得意地对她们笑了。 在养育院长大的他,在应付小朋友的过程中学会了这一招。此外,照理说同样是在养育院长大的「女儿」,看了「爸爸」这副模样也只会颇为认真地嘀咕:「真恶心。」 ──唉。小朋友真好。 威廉感慨地这么心想。 即使同为女性,小孩就是跟大人不一样──尤其不会像某个性格恶劣的食人鬼那样卖弄风情勾引人。他不用怀疑小孩所表露的善意或恶意背后是否有玄机。啊,小孩这种生物真是太棒了。 「我名叫威廉,要暂时受这里照顾了。」 「你要住在这里啊?」 「因为那就是我的工作。」 少女们又发出「哇喔」的惊叹声。从她们彼此耳语的内容来判断,有人来这里居留似乎是前所未见的稀奇事。 原来如此,这里是六十八号悬浮岛,正如威廉本身所体验的那样,要往返其他岛屿并不容易。因此光是有平常没见过的人在,就被她们当成了一种娱乐。 当他思索著这些时── 「喂,你们几个在做什么?」 开著的门外头传来了轻轻的斥责声。少女们全僵住了。 是妮戈兰──不对。是那个天蓝色头发的少女正站在门外。 「妮戈兰叮咛过你们,人家大老远地来到这里一定很累,所以不可以打扰,对不对?」 「唔,呃──那个,我们是因为……」橙发少女说。 「克制不了好奇心。」紫发少女说。 「对,就是那样!这就是所谓的不可抗力!」樱发少女说。 各自找藉口的她们遭到打断。 「她!叮!咛!过!对!不!对?」 「是的──!」 少女们再次发挥一溜烟就逃掉的速度。 可以听见「威廉掰掰──明天见──」的声音正沿著走廊逐渐远去。 「真是的,都不肯听别人的话。」 天蓝色头发的少女微微哼声,像在表示困扰。 接著她似乎是察觉到威廉的视线,抬起头。 「对不起,我们这里的『小不点』们吵到你了。」 然后声音清澈地这样告诉威廉。 「没关系。我很习惯陪小孩……不对,我以前就习惯了。」 「能听你这样说是很好,不过别太宠她们喔。因为那些孩子要是没有人管,就会野得无法无天。」 「哈哈,我懂了。以后我会注意。」 威廉一笑,少女却不知为何微微地吞了口气。 短暂的沉默。 威廉原本以为她应该会立刻离开房间,可是少女没有动。 「呃……还有刚才潘丽宝拿木刀打你那件事,我也要向你道歉。她是个活泼的好孩子,不过她并没有恶意。」少女猛然想起似的说。 「我没生气啊。幸亏有你们借我热水,我才省得感冒。」 「是……是喔。呃,还有就是,那个……」她立刻又沉默下来。 有种把话闷在嘴里说不出的感觉。 「我叫……珂朵莉。」 「嗯?」 「这是我的名字。 之前才叫你忘了我,事到如今还要介绍自己的名字,总觉得好难启齿,你不想记当然也没关系,不过事情既然变成这样,我觉得姑且还是要向你报上名字才对。」 「……嗯。」 这么说来也对。威廉和她连彼此的名字都还不晓得。 「我叫威廉。请多指教,珂朵莉。」 一瞬间,珂朵莉「唔」地哽住呼吸。 「然后,呃,还有就是……」 她摸索著如何开口。 「……没事。很抱歉打扰你,好好休息。」 珂朵莉准备离开房间。 威廉看到她的背影,瞬间想起一件事。 由于意外与妮戈兰重逢的关系,令他心思混乱得把事情都给忘了,不过从抵达这里以后,有个疑问就一直在他脑海的角落打转。 「麻烦你等会儿。我想起一件事情要问。」 「咦?」 差点关上的门又缓缓打开。 「我来这里,是要管理商会所拥有的兵器。」 「嗯。」 少女漠然点头。 「然后,这里是用来收藏那些兵器的仓库。」 「是啊。」 她再次点头。 「──可是,我再怎么看,也不觉得这里看起来像仓库。要管理的兵器在哪里?」 威廉环顾房内。 再看向窗外。 无论怎么看,这里只是座居住设施。没有夸张到像仓库的建筑。 或者,威廉听说兵器是用于对抗〈十七兽〉的战斗,自然而然地就把那想像成巨大自律人偶之类的玩意,莫非东西并没有那么大?既然如此,在这栋看似宿舍的建筑物当中,兵器也许就收在某个房间,说不定还有可能全部堆在类似打扫工具柜的地方。 不过就算是那样,依旧会留下一个谜。 「还有……或许这不是适合拿来问当事人的问题,但你们是什么人? 为什么会待在应该是军方设施的这块地方?」 少女用看不出表情的眼神朝威廉望了几秒钟。 「……你连那些都不知道就过来了?」 珂朵莉眯起眼睛低语。 「而且,你什么不知道就陪著那些孩子玩闹? 难道你属于当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都不会想太多的那种人?」 「唔。」 威廉并非没有自觉。他无言以对。 「哎,算了。反正也没有什么好隐瞒,我告诉你。 你刚才的第二个问题,就是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第一个问题则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咦?」 听起来像谜题的答覆。 「你那是什么意思?」 「不用想得太难。和我字面上说的意思一样。 我们几个,就是你所问的兵器。」 ──啊。 费了点时间,那句话的含意才从威廉的耳朵传达到他脑中。 珂朵莉摆了摆手。 「──那么,我们的管理员,以后请多指教。」 她留下这句话之后,这次便真的关上了房门。
第一卷 「天上之森」-late autumn night's dream-
1.空有名分的管理员 我是什么?威廉如此思索。 久远以前,他曾在养育院生活。 威廉在那个地方遇见了师父。他受到师父栽培,从师父那里学到谋生所需的一切。 基本上,他那个师父算是糟糕的大人。 一般而言,养育院的管理员等于院里孩子们的大家长。威廉的师父却把职责抛诸脑后。多亏如此,让孩子们叫「爸爸」的任务,便完全落到当时同样是个孩子的威廉身上。 威廉的师父酒品也很糟,每次一喝酒就会红著脸说:「我以前可是正规勇者喔。」吹牛也不打草稿,让人受不了。和其他大人相比,他确实很有体力,剑术也强,又格外博学,不过养育院的孩子们当时的共同看法是「勇者才不会长那样」、「光看脸就觉得像基层反派」。 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罪状。应该说,数也数不完。举凡不规矩地朝镇上姑娘吹口哨,意图让小朋友读乱七八糟的书,被嫌多少次也不肯剃掉那一嘴邋遢的胡子。 ──何况每次遇到紧要关头,他都不在养育院。 因此,威廉自幼就下定决心:自己绝对不可以变成像师父那样的大人。 不管怎样,他那个师父讲过这么一番话: 「要爱惜女人。男人绝对逃不过她们那一关。 更要爱护小孩。大人绝对赢不过他们。 要是碰到小女孩就认命吧。我们再怎样都敌不过她们。」 威廉觉得师父教的这番道理很是棘手。可以的话,他也想违抗。 然而,伤脑筋的是,这些话也和师父讲过的其他话一样,成了他的血肉且存续至今。 多亏如此,威廉还曾经蒙上偏好女童的嫌疑──关于那档事,他就不愿回想了。 † 什么都不必做,要比想像中更舒服,也比预料中更痛苦。 回想起来,威廉觉得自己过去一年半的日子一直都在被时间追赶。毕竟无徵种在那里接得到的工作尽是酬劳低廉的差事,不多接几件根本过不下去。他得从早上忙到深夜,有时甚至要忙到隔天早上,能做多少工作是多少。睡觉则无关日夜,只能自己找零碎的空档补眠。 所以光是能在柔软的床铺熟睡,并且在晨曦照耀下醒来,威廉就觉得舒畅得没话说。 不过,醒著的期间同样有别于昨天以前的生活,并不会一直被排好的工作追赶,处于这种「总之人在就好」的状态,也有其难受之处。人心只要稍微空闲下来,马上就会回想起不愿回想的事,也会去思考不愿思考的事。 要说的话,这座「仓库」本身待起来的感觉也颇微妙。 这里所有的小孩差不多有三十个。全是女孩。 尽管年龄参差不齐,大多仍在七到十五岁左右。 而且,她们全都留著色泽剔透明亮的头发,无一例外。 那种颜色像从抽象画里冒出来的一样,感觉很不真实,却出奇地没有不自然的感觉。恐怕是因为她们的发色并非是用那些颜色染上去或经由脱色造成的吧。 还有,每个女孩似乎都不习惯和大人或男性相处,大多对威廉存有戒心,迟迟不肯露面。 唉,这也没办法──威廉如此心想。只有头一天跑来他房间的那几个少女比较特别,会怕生才是小朋友的正常反应。原本只有她们的世界里,突然闯进了高大的异物。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走在廊上的威廉忽然感受到有动静而回头。受惊似的小小背影拔腿就溜。当类似的状况接连出现好几次以后,他开始对出房间走动这件事有罪恶感了。 然而就算威廉窝在房间里,不用说,他也没事做。 他并没有养成什么值得一提的嗜好,就算要锻炼身体──事到如今也毫无意义。 威廉坐到窗边,茫茫然地望著外头杀时间。他觉得那样似乎还不赖,可是总不能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都只用那种方式过。 换上便服的威廉走了一段路前往市区。 平缓的坡道上,排列著一百多栋石砌建筑。不知道能否用乡野风情来形容其景观,当然那与颓废的二十八号岛可说大异其趣就是了。 走在路上,让威廉讶异的是自己既没披斗篷也没戴上风帽──即使一眼就能看出是无徵种,路上行人对他也没有表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打算顺便吃午饭的威廉就近找了间简餐店进去,然后和老板提起这件事。 「当然啦,在这种地方计较那些又没用。」 长著棕毛狗头的兽人族青年一边甩平底锅,一边朝背后答话。 「假如因为谁长得像从前的坏蛋就在背后指指点点,根本没完没了吧。要讲人坏话,还不如直接找目前正在干坏事的那些家伙开刀。 哎,要是生活环境里的坏人太多,厌恶的事物也太多,或许就怪不得他们了。那些人肯定是因为细数真正想批评的事情太难过,只好把炮口都指向超然于那些的『历史罪人』。还让全城上下把那当传统。 在我们这种活得悠悠哉哉的人看来,倒觉得真是辛苦他们了。」 原来如此啊,威廉心想。 「再说你是外地来的大概不晓得,我们这附近啊,有个恐怖到极点的无徵种,古时候的人族根本没法比。 任何人只要看过一次那可怕的笑容,肯定都会把古时候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光是现在能活著就要对星神感激不尽了。」 ……原来如此啊,威廉心想。 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听老板讲话,一边在桌子旁等待餐点做好,就在这时候── 「哎呀?你……」 有张熟面孔走近。是发色如晴朗蓝天的少女。 「嗨,珂朵莉……还有……」 珂朵莉身后,还有两个年龄与她相近的少女。 在居住于那座仓库的小孩当中,她们三个算相对年长的。话虽如此,充其量也就十五六岁罢了。 「哦,这位不是目前话题正热的大帅哥吗?」 发色偏淡金色的少女俐落地跑了过来,把脸凑到威廉面前问: 「再说现在是怎样?打招呼居然只叫珂朵莉的名字,你们什么时候进展到那样的关系了?方便追究两位的关系吗?」 「别闹了。」 「OK,我不闹了。」 金发少女对冷冷出声的珂朵莉做出回应,一下子就抽身后退。 「我们之间又没有什么好消遣的关系。 呃,该怎么说呢……我只是碰巧比其他女生更早遇到他,又碰巧有机会报上名字。就这样而已。」 「嗯。既然你那么说,就当作是那样吧。」 「本来就是那样。」 「了解,你说了算。 那么,威廉二等咒器技官,假如有荣幸请你顺便记得我们的名字就太好啦。吵吵闹闹的我叫艾瑟雅,然后──」 艾瑟雅回头指了一脸彷佛事不关己地坐在隔壁桌的第三个少女说: 「那个让人感觉我行我素的叫奈芙莲。以后请多指教喽。」 「……满独特的自我介绍。我不用讲自己的名字了吧?」 「哎,反正我已经掌握到大概啦。 你爱吃辣的肉类料理;对食物不挑剔,可是不敢吃迎合爬虫族口味的便当;偏好有包容力的年长女性……我说的对不对啊?」 威廉这下子懂了,原来情报是从那几个女孩口中流出去的。 「……等一下,艾瑟雅。你刚才在讲什么?那些事我都不晓得耶。」 「呵呵呵,掌控情报的人就能掌控悬浮岛。平日的谍报工作做得勤,将来才有好东西吃喔。」 「欸,你把话说清楚!」 她们俩就这样一边乱开心地拌嘴,一边回到第三个少女──奈芙莲那边去了。 还真是聒噪。 「什么啊,原来你跟住仓库的那群姑娘认识?」 犬种兽人族青年走了过来,把盛著午间套餐的铁盘端上桌。烤马铃薯配碎蔬菜,许多厚厚的煎培根加小面包,最后则是用杯子装的汤。 「是啊。日前我住到那里工作了。」 「哦,你住在──那座仓库──是吗──」 不知为何,威廉可以看出青年长满棕毛的脸正逐渐失去血色。 「噫──!」 对方吓得以惊人之势后退。 而且他背靠著墙壁,手脚还不停摆动挣扎。 「对对对不起别杀我别吃我家里还有五个饿著肚子的母亲和年迈孙儿得靠我养。」 ……这反应出乎威廉的意料。 不过,他很容易就能想像自己受到什么样的误解。 「我并不是食人鬼。」 「这家店还有欠钱所以我的肉肯定又硬又难吃──咦?你刚才说什么?」 青年停下动作,眨了眨圆圆的眼睛。 「我说了,我并不是食人鬼。无徵种看外表确实分不出来,但我不会吃你啦。」 「可……可是……你想嘛,假如不是同族,怎么敢跟出了名的『红胃袋』住在一个屋檐下?」 「──难不成这个市区从以前到现在,已经被吃过好几个人了?」 威廉看著青年害怕的模样,脑里浮现了不愿想像的可能性。 而且万一那是真的,事情就严重了。纵使悬浮大陆群每座岛各自孕育出各式各样的文化,整体仍具备共享同一部法律的联邦体制。 若按照法律,不论任何种族,单方面杀害有智慧的生物都会构成重罪。 即使当事者是食人鬼亦同,或者说,正因为是食人鬼才更不容许随意进食。